130萬大學生的武漢,何以成為“銷售之都”?
站在面試公司大樓下的一剎那,鄭靜心中充斥著“被耍”的感覺:
這是一棟外面圍著綠網和鋼架,正在施工中的大樓,甚至它的正門口,還是墊著編織袋的毛胚狀態。
但即便這樣,她也沒敢掉頭就走,因為這是她從深圳回武漢求職后,最好的選擇之一——一家全國知名的培訓機構,在武漢的分公司。
她應聘的是新媒體運營崗,溝通中HR很認可她的履歷,雙方初步敲定了入職意向。
而就在鄭靜覺得差不多該結束的時候,HR話鋒一轉表示,宣傳這塊也和業績掛鉤,有賣課的任務,希望她入職后好好干,大家一起賺錢。
一聽還要做銷售,一向社恐的她,此前的堅持土崩瓦解,留下一句“再考慮考慮”,匆忙逃離。
鄭靜的經歷,在武漢不是個例。打開各社交平臺,隨處可見求職者“在武漢,不是銷售就是招銷售”“武漢,工作的盡頭是銷售”之類的吐槽。
但和就業環境相反的是,武漢擁有豐富的高校資源和人才優勢,最新數據顯示,武漢在校大學生接近130萬。
如此供需錯位下,武漢被打上了“只適合讀書,不適合工作”的標簽。
那么,事實是否如此呢?在武漢從事銷售行業的人們,對此又是怎么看的呢?為弄清這些,我們一路從剛剛畢業的職場新人,訪到三十而立的資深銷售人。
在武漢生存,銷售是最優解
去年6月,從武漢某大專畢業的麗茲,為了找一份文員工作,在招聘平臺上,聊了幾百個HR,參加了20多次面試。
最終在過濾掉所有有銷售任務苗頭的面試后,終于成功入職了一家小型科技公司,做資料員。
但入職當天,還沒簽合同,領導就遞過來一個裝滿照燒醬的背包,對她說:“文員前期需要輪崗,現在去外面推銷這些照燒醬。”
由此,武漢銷售崗之普遍可見一斑。而這在數據上,也有印證。
據2021Q3百城市公共就業服務機構市場供求狀況分析報告,在武漢就業市場上,崗位需求最大的,是沒什么門檻的營銷員——供需比例高達17:1。
那么,為何武漢的銷售崗如此多呢?這要從其發展歷程和產業結構說起。
作為全國工業基地之一,制造業一直是武漢的主導產業,其發展可追溯到一百多年前,也就是張之洞創辦的漢陽鐵廠開始。
拓展至今,據2020年數據,武漢已有7家世界五百強企業,且集中在如汽車、鋼鐵、貿易、地產、金融、醫藥等行業里。
與此同時,武漢的第三產業也發展迅速。比如,基于城市豐富的教育資源,大批教培公司被吸引而來。
上述這些行業,一個共性的特點就是銷售崗需求量大。
然而這樣的崗位需求,對城市來說,能創造巨大的實體經濟能量,但對百萬畢業生來說,可能并不太理想。
所以可以看到,有條件的人,一畢業就迅速撤離:
2021年,武漢高校畢業生本市留居率僅有56.6%,在新一線城市中排名倒數第三。
頂尖人才流失更加嚴重——2020年,武漢大學和華中科技大學僅有約3成畢業生,在本省就業,7成外流。
而因各種原因留下的人,很多都匯入了銷售大軍中。
且占據相當比例的人,不是像上述麗茲那樣,被崗位需求和招聘陷阱拖入坑的,而是自己主動踩進來的。
阿代就是其中一個,畢業那年,她曾收到N份銷售崗面試邀請,但因為覺得low,都拒絕了。之后憑借英語專業優勢以及一點小運氣,成功應聘到了家樂福超市當采購。
但這種當甲方、逍遙自在的日子沒過多久,她就辭職跳槽,一頭扎進了自己曾經看不起的職業,成了一名打印機推銷員。
之所以會如此,皆因在這個城市,人人需要背負“低收入高消費”的大山。
拿最典型的房價來說,購買一套80平的剛需兩居室,在武漢需要150萬,同為新一線城市的成都則為139萬,而長沙僅需93萬。
而三個城市的平均工資水平,卻正好相反:長沙最高,武漢最低。
如此一來,在極度節約且祈禱房價不漲的前提下,在長沙全款買房需要14年,成都18年,武漢則是21年。
不過,這是充滿靈性、被平均后的收入支出水平。如果按薪資中位數算的話(如下圖),偌大的武漢,像阿代這樣的普通大學畢業生,靠一成不變的崗位工資,很難掙到一席之地。
巨大的生存壓力面前,門檻低、來錢快的銷售崗位,似乎成了最優解。但殊不知,所有看似低投入高回報的事,其暗中的籌碼,可能更大。
高回報的籌碼,是沒有生活
盡管從入職銷售起,就做好了吃苦的心理準備,但真正工作起來的強度,還是出乎阿代的意料。
銷售新人沒有客戶資源,要積累只能一棟棟掃樓。“就是一層層地爬樓,一家一家拜訪、推銷,每棟大概二三十層,一天爬四五棟的速度只能算一般。”阿代說道。
和阿代的身累不同,做金融類銷售的宇哲,剛入行時更多的是心累。
英國某大學資產風險專業研究生畢業后,宇哲選擇回老家武漢發展。但發現專業相關的高端崗位不僅匱乏,工資水平也堪憂。無奈之下,做起了理財銷售。
“每天的工作,就是打電話向客戶推銷產品,讓客戶買理財、做投資。說白了,和賣保險的區別不大。”宇哲表示,寒窗多年學的知識,在工作中無用武之地,他很苦悶。
但很快,他就沒時間傷感了。
做這一行沒人在乎你的學歷,如何窮盡身邊的資源做保底業績,以及不斷發展客戶,拉人頭,才是這個崗位的價值。
為了業績達標,宇哲的同事中,有人甚至輔導起客戶考研來——每天給客戶定制復習計劃,隨時回答客戶的學習問題。
雖然客戶最后還是放了同事的鴿子,但這件事給宇哲觸動很大,他開始正視起自己的工作。
而做了大半年高強度的掃樓后,阿代也總算積累了一些潛在客戶。一筆十萬左右的購買訂單,讓她的銷售生涯進入正軌,但同時也掀開了這個行業的另一面。
那個單子,阿代跟了一個多月才拿下,成交后提成最少有5000,然而阿代沒能拿到這筆錢。
簽約后的第二天,她被上司叫進了辦公室,上來就是詰問:“為何跨區域銷售,搶別人的單子。”之后還拿起手機,給她看其他同事跟客戶溝通跟進的聊天截圖,時間的確在她之前。
可阿代記得很清楚,這個客戶是自己銷售區域內的。但沒等她爭取,上司就表示,這個客戶情況比較特殊,中間搬了辦公地點,所以提成算給之前跟的人,就把她打發了。
辛辛苦苦那么久,結果卻為她人做嫁衣,阿代自然是憋屈的。但輾轉打聽到截胡的人,平時和上司走得很近,還有人看見其給上司送禮,她只能吃下“啞巴虧”。
只是此后,她開始學會防備,職場多年沒和一個人深交過。
想通之后,接受現實的宇哲,起來得很快。他現在已經帶起了小團隊,銷售業績好的時候,單月拿過3萬的收入,平常也能穩定在1萬左右。
經受錘煉的阿代,每個月拿高額提成,也成為日常。去年初,她和男友終于湊夠了買房的首付,有了在這個城市安定的底氣。
而去除掉最大的心病后,阿代萌生了退意。
做銷售的這些年,沒有休息日,也沒有節假日,更加沒有所謂的“下班”。每天緊緊盯著客戶,為那不足1%的成交率而兢兢業業、做牛做馬。
“我連停下來喘息的機會都沒有,更別說和男朋友去旅游、去放松、去享受人生了。”阿代說道:“這樣的生活沒有質量可言。”
更壞的消息是,長期高壓、高強度工作下,她的身體也開始示警,頸椎病、腰椎病等不斷,這碗青春飯眼看是吃不長久了。
然而一入銷售深似海,進來容易,想全身而退卻很難。
“圍城”內外,何時所得皆所愿
“干完這個月就不干了。”每次快撐不住時,阿代都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。
可看到到手的高工資后,她又沒有足夠勇氣去辭職了。因為擔心離開銷售行業后,很難再去接受之前的工資水平。
而畢業5年,從服裝到教培,一直在銷售行業打轉的檸檬,曾成功跳出,轉行做了新媒體。但她已經習慣了銷售簡單化的工作流程,根本沉不下心來,做細節且復雜的文字運營。
最終,檸檬又回去賣課了。
但殘酷的現實告訴我們,“拖字訣”不僅解決不了問題,還可能有更大的隱患。
去年,全國教培行業大蕭條。武漢作為首當其沖之一,教培市場經歷大裁員。檸檬也是被裁掉的一個。
這次,檸檬沒再回到銷售舒適圈里找工作,而是意識到做銷售永遠在漂泊,開始認真思考自己接下來的職業規劃。
經過綜合考慮,檸檬選擇做回本科專業——設計,畢竟那時自己是感興趣,才報了這個專業,也有一定的底子在,撿起來比之前半路出家的新媒體工作容易。
然而她又失算了,現在設計領域的技術、標準、審美等,早不是她畢業時那樣。她發現很多新的設計工具她都不會用,更別提設計出符合當下需求的產品。
沒辦法,她從賣課的變成了上課的,花了兩萬多,報了平面設計培訓班,重新學起。
目前,檸檬的設計課程快結束了,經過近半年的學習,也找回了一些自信。她表示,接下來自己還會花一段時間,打磨和練技術,以便找工作的時候,有更多的主動權。
一直猶豫的阿代,最后也決定轉行。而促使其下定決心的,是一條新聞:
去年北京車展上,一汽車銷售顧問和客戶從早上談到下午,最后合同也簽了。但要交定金時,客戶來一句回家再考慮一下。銷售顧問當場心肌梗塞,被120抬走。
那個畫面,阿代隔著屏幕都感到后怕。也由此推及自身,擔心起身體來,“害怕孤零零的一個人就走了。”
從無奈進入,到無奈走出,每一次抉擇,都是這些銷售人對生活的積極探尋,而這也構成了武漢這座城市的韌性底色。
站在2022年的開端,武漢正處在罕見的暖冬中。希望成千上萬的銷售從業者們,無論是墻內的,還是跳出來的,在新的一年,都能所得皆所愿。
時間:2022-01-13 作者:湖北大學生網 來源:湖北大學生網 關注: